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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藤湖南|最后之笔谈:时务、金石与归途惊闻

内藤湖南 勿食我黍 2021-12-24


作者|内藤湖南(1866—1934)

曾任大阪朝日新闻记者,多次游历中国。后历任京都帝国大学文科大学教授、京都帝国大学名誉教授、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所评议员、帝国学士院会员,文学博士。为日本“支那学”开山祖、东洋史学创始人之一,研究领域博大,涉及中国上古、中古、近世史通论及文化史、史学史、美术史等。




口归来,滞留上海仅四日。其间,与罗叔韫振玉讨论金石,与张菊生元济、刘氏学询谈论时务,乃成此行最后之佳兴。张氏乃戊戌政变以前,与康南海等同为湘抚陈宝箴等所保荐之五人才之一。时年三十三岁,浙江秀水县(即嘉兴府治)人氏,白皙美好之大丈夫也。在北京时,尝创办通艺学堂,引导后进。颇通英文,盖亦江浙间之才俊矣。与其所谈如下:

张:先生此行,由苏杭至武昌,共勾留几旬?途中起居,安好否?

我:弟苏杭之游,勾留二礼拜。武昌、金陵之游,勾留二旬。观南中民物蕃盛,与京畿夐然不侔,窃以为将来甚有希望。如此江山,乃使他人放言为彼之势力范围,我以为乃贵国士大夫之耻,不知先生以为如何?

张:国事至此,夫复何言?!先生曾上北方之长安乎?何匆匆言归,而不作北地之游耶?

我:若为秦、蜀之游,当须半岁。今时迫近岁杪,归心方急,只得将之留待他日矣。意想关中民物,已不复昔日之盛,其地力、人才,亦无能如江南者。近日如康南海,乃倡一度迁都关中之说,甚为弟所不解,不知高见如何?

张元济(1867年10月25日—1959年8月14日),号菊生,浙江海盐人。出生于名门望族,书香世家。清末中进士,入翰林院任庶吉士,后在总理事务衙门任章京。1902年,张元济进入商务印书馆历任编译所所长、经理、监理、董事长等职。1949年后,担任上海文史馆馆长,继任商务印书馆董事长。著有《校史随笔》等。1959年8月14日在上海逝世。


张:关中王气已尽,迁都之议,中朝士夫,亦有言之者则不过为暂避外人锋锐之计耳。康南海近时亦作斯言,且不说此事之无法实行,即欲行之,京都百万旗民安土重迁,亦必出而阻挠,而将来宗社之重地,必终至落入俄人之手矣。

我:忸古难移,乃贵邦在朝之大弊。迁都之议,暂且不论。以弟之见,以东南十省之力,养其余诸省及塞外荒远之地,贵国财政之捉襟见肘,意想此亦为一大原因也。若以东南之殷富,为自卫之计,财足兵精,数年可成。此形势之谈。若夫人才养成之说,固然有较此更为急迫者在焉。

张:南方各省,为自卫之计,此自大有可为。然如今人才,孰能成此大业?其有权者,非特不敢为,且不敢知。知之而敢为者,又一无凭借。草泽奸雄,虽无处蔑有,然皆犷悍无识之流,又安能支撑此东南半壁?且南方民物富庶,财力似尚有余,而民智遏塞,与北方无异以此自卫,恐亦难也。先生游苏杭、溯长江而达武昌,内地民风,亦略见一二,岂能足以自立哉?悲夫!

我:贵邦地广民庶,弟窃观其士人,亦自有大国规度,惟忸古之弊,遽难改易耳。泰西新政,即今日行之,恐未享其利,而其弊亦已随之而至矣。陶铸士风,致清廉勤敏能如泰西人者,此绝非朝夕之谈所可解决之事。闻先生方从事于培育精英,人才养成当以学校为先,士风陶铸,尤当以生员在校舍之日力行之。南洋公学生员规制,未知能得闻其一斑否?

张:高论极佩。弊国前四十余年,即已有变法之说,所效法于西人者,其事亦复不少,然成效茫然。且今之所谓洋务人才,亦仅知其皮毛而不能得其神髓,则不揣其本而仅得其末矣,此所以不能以人才培养为先也。我从事于南洋公学,专理译书事务,至生徒、学术,别有何梅生君嗣焜为之督导。学期大约八年。普通政治学略备,现仅有二年程度,规模尚未确定。我当取其章程一份寄呈,可请先生指教。

我:洋务人才多轻佻儇薄,敝邦十年前亦复如是。专敏于语言,读书而不能会绎其意。意想数年之后,贵邦亦将有潜思发明之人出。如严又陵《天演论》,盖为其先声矣。贵邦人士,义理精透,未知能多得喜读此类书籍者否?


张:《天演论》一书,自是弊国数十年译书中最善之书,喜读者亦不乏其人。然号为求新者流,亦有以为荒诞者,则由于智识未启使然也。先生在武汉时,曾见何人?

我:两度前往农务局拜访汪君凤瀛,均未遇,其余则无所见。若张尚书,久欲一谒,然闻其礼数繁重,遂未求见也。弟在武昌,窃察张尚书之事业,其事固伟,然皆“其人亡则其政息”之类,无一能使后人继而成之者。此虽限于其时势,而张尚书之为人,或许亦过于好大喜功,虽为创业之才,终非守成之器也。

张:其人好名,而又不受善言,宜其事业无所成就矣。先生言人亡政息,当为不刊之论。亦曾读其《劝学篇》乎?

我:《劝学篇》文字老成,然其议论,则于泰西事情,有一知半解、贻笑于识者处。何君启《书后》虽攻之过于刻薄,然其切当处,则有张尚书难以置辩者矣。且何君泰西学术深邃精博,盖非张尚书之流所可比拟也。闻何君尚有《康说书后》、《新政安行》等著述,未知已印行否?

张:《康说书后》等书,前也闻有此名,然上海无能觅购,当求之香港。坊间有《翼教丛编》,未知先生曾见之否?康南海,先生以为其人如何?

我:康南海曾于东京见之。其人才力有余而识量不足,少有沉着持重之态,志欲共济一世,而必以学义异同,喜自我标榜及与人辩驳,故而其事易鲁莽灭裂。大凡成就事功之人,必以在学义上执持偏见为大忌,此其自限势力,最不相宜之做法也。鄙见如此。(张曰:甚佩此论。)

《翼教丛编》,大抵以学义辩驳为主。守旧之人,不知南海之志者,亦自然一至于此,即或知其志者,亦以此为便而攻讦伊耳。

张:康之为人,欲以所学范围众人,转而授人以瑕隙,致生意外之衅,此正先生所言。且彼去年八月初六后,犹复偷生于人世,殊不可解。不知彼之事业,至彼时已尽,自此以后,皆为蛇足而已。梁启超近日在贵国,设立《清议报》,哓哓自辩,其事关系至大,断非局中人所能置议者,且不知以何断其是非,徒使外人见其意躁识疏,此亦当为新党所愧憾者也。

我:梁亦见过一面。梁在上海时,所论著有恃才自炫之风。东渡后,颇自抑损。然在敝邦,习见其人士近日躁急之风,仿而效之,且其太过自我辩疏,其攻讦西太后,动辄语涉猥琐。(张此处附言:此非士大夫所宜言者。)适见其为人之低鄙,故为弟所不取。敝邦维新,已逾三十年,士人亦渐惯久安,弊病百出,故游敝邦者,若非择其人而交往之,则将独受其弊而不得分享其利也。

张:尊论佩服之极。有一名王照者,不知先生曾见之否?

我:曾得一见。盖木讷倔强之人,才气甚短而禀性率直,非能担当大事之人。此等人同陷祸难,实康南海等招摇太甚所致。

张:王君现寓何处?闻已与梁氏析居。

我:前两月,寓日本报馆员桂湖村处,未审近状如何。王君望乡之心甚切,与东渡诸友多有违隙,殆欲发狂云。其情至可愍也。

张:其人夙昔即有此病。闻此数人,前尝得以托庇于大隈伯(1),未知今复如何?

我:大隈伯幕僚诸人,至今仍庇之。

张:畅谈大教,欣佩无已。先生明日即启程,未获畅叙,是为恨事。谨口占一绝,以为先生送行:

海上相逢一叶槎,愤谈时事泪交加;
愿君椽笔张公论,半壁东南亦辅车。


与罗叔韫之交谈,多为披览金石拓本,此一句,彼一句,相互应酬,语多零碎,故难以记述。罗以其所著《面城精舍杂文》甲乙篇、《读碑小笺》、《存拙斋札》及《眼学偶得》数种相赠,我则以《近世文学史论》报之。另赠彼携来之钤延历敕定印右军草书,法隆寺金堂释迦佛及药师佛光焰背铭,二天造像记、药师寺塔檫铭、佛足石赞碑、神护寺钟铭诸拓本,风信状、小野道风国字帖等,罗则报以秦瓦量、汉戴母墓画像、汉周公辅成王画像、北齐张氏白玉像、唐张希古墓志与高延福墓志、南汉马氏买地券、晋永康砖及无年号砖、宋元嘉甄等拓本。盖此等诸本,虽文字非尽精善,然皆藏弆于人家,非市肆间所能购求者云。其评药师寺塔檫铭,谓:此极似六朝人书法,文也极为尔雅。因我语及右军草书,世间有褚遂良临摹本之说,罗谓:登善所摹写,此说殆不诬矣。又评日下部鸣鹤翁之字,谓:无北人毡裘之气,甚佳。评我受人之托携来之多田亲爱翁之字,谓:似钟绍京。罗问我喜好何种字样?我答以近人啧啧皆称六朝,然其佳者,殆可望而不可即,若刻划太过,反失古法;独唐人书法,敝邦尚多真迹可寻,书家亦有传其笔法者,此尚可学也。宋人多不循古法,故多不足为据,而元人往往有佳者。罗谓:元代皆吴兴一派,虞揭诸君文字自佳耳。我问以谁为现今书法名家?罗答曰:现在不甚多,江标、张謇、陶浚宣、高邕、杨守敬、梁鼎芬,皆近人中之彰显者。我问:翁同龢如何?答曰:固是老宿,然书多偃侧,故不为世人所重。我询以京中人频频称说徐郙,然不见其有殊胜处。罗答以此乃馆阁书,故翰林中人称扬之耳。其余所谈尚多,今皆无从记忆矣。

附记一笔:右军草书拓本,在天津时亦曾赠严又陵,严谓似米南宫摹本。其后文芸阁亦以其笔锋新颖,作同样判断。盖米氏去古未远,其笔力亦非王著等所能伦比,与我邦延历敕定本相类,以其不失右军之遗意,兼而足证米字出诸褚登善之说,洵为可信也。

闻据称携密旨出使吾邦之刘学询,由北京归来,正在上海,遂偕东亚同文会之井上雅二氏访之。刘之家产,据中国人言,约为七百万两,并称其资产悉数存入外国银行,一文不投中国事业。其邸宅位于有大马路出入之郊外闲静之地,西洋式高厦,正在修缮。所谈者,我等因未留稿,已大多归于遗忘。其使命趣旨,乃希望经济上达成日清两国之联合,此事系经西太后允准所发起者,故虽劾奏者前后群起而攻之,所幸两宫明察,得以免受其祸云。又谓驻日李星使为其周旋于日本外务省,待其归后,即向朝廷参奏弹劾,是其碍难理解者。彼谓其首要目的为开设日清银行,并进而涉及矿山、铁路诸事业。其使命之终告失败,自不待言,只须看其希望之事业一无结果,便可明白固无成效矣。我因略有疑问,遂询之以中国通商银行究系何种性质,岂盛宣怀氏之私有物乎?刘谓:此本如其名,乃为中国通商所设,创立之际,我等也曾专心尽力,被委以督办之职,然其后终被算作盛氏银行,与当初目的大相径庭,故我已辞去其职,今已与之无有关系矣。言语中,颇带不满于盛氏之意。想来当可推知,彼此次之使命,亦有针对盛氏,在吾邦预作布置之意。我又询及庆王与荣中堂不相善之传闻,未知虚实如何?彼答曰:庆王就此次使命等虽亦颇尽力,并瞻望于文明之输入,然其势孤立,行动难以如愿实施。如此,则刘氏虽未明言庆王与荣禄不善,然其事实必当有之。可知荣禄引盛宣怀、袁世凯等参与其议之风闻,并非全为讹传。刘极推赏李鸿章为人,谓张之洞顾虑名声,优柔寡断,李则无有此弊。并谓外间传闻李力主与俄结交之议,纯系讹传,东洋百年大计,方是李所深忧者,似暗中辩疏李并无敌视日本之意。此时正值刘受命派往张之洞处委用之际,故我又询以果赴武昌乎?答曰:当于来月前往。然其后终未赴武昌,并乘李鸿章被任命署理两广总督之际,随行前往广东。其中缘由,则与在此所谈者若合符节。与刘氏之笔谈,前后约为一个半小时,虽多有含糊其辞、未及明言处,然据其语气,清廷内外之情况,有关其所负使命之廷议及刘之意愿,得以粗寻径路,于我极为有利。刘相貌锐敏严谨,无丝毫骄矜之处,稍显卑微,则可谓与其出身地位相对应。惟其使命不见成效,亦未另获惩罚,所谓密旨中确不存在攻守同盟之重大嫌疑,又其失败,乃同行之庆宽、姚文藻等互起冲突所致,因之亦未见有甚大过失之故也。然而,刘氏意欲凭借日本之信任,在财界长袖善舞之夙愿终归水泡,徒为因缘关节,空费数十万金,亦诚为遗憾之事。与汪穰乡康年亦会面两三次,竟无暇谈论时务,至为遗憾。

二十五日,搭乘邮船会社西京丸,就归路。二十六日,竟日北风极劲,我之船舱在甲板之上,正对北风,激浪屡屡扑窗,船上侍者过此,皆穿长靴往来。我不堪船况,遂打卧床上,以读书勉忘其苦。二十七日清早,船抵长崎。二十八日抵门司,于此购得《大阪朝日新闻》,上载老友长泽别天(2)二十二日逝世,及吉村瞻南吊唁文。别天今春患罹肺病,其后未见好转,此行出发前,往《东京朝日新闻》访之时,曾以稍显欣快之色谓我:此一二日当去松岛、中尊寺一游,不得为君送行矣。我犹担忧其体候,从神户写信,反复劝慰其勿为俗冗挂心,当以专事保摄为宜,然心下依然不踏实。在上海,亦与田冈、藤田与小田切领事等言及,既已有过从台湾归去为吕泣送丧之不祥前例,总觉得放心不下。又孰料,就在与小田切领事交谈之时,别天竟已不在此世矣。别天在冈山时,尝为我所著《诸葛武侯》一书作序云:

四月某日,友人内藤湖南将入台湾,并因而游历中国。其从东京出发,来浪华,余急行东上,相逢于城外客舍,举大杯麦酒,痛饮快谈,目旷一世者二昼夜。月之十五日,湖南去往云烟缥缈之际。余西归再隐于朝日河畔之临江楼。二人于楠公祠前分手时,湖南嘱余曰:《诸葛武侯》即将上梓,《文学史论》已由吕泣为之序,《武侯》则子必不可不序之。(中略)

湖南今在南方蛮荒之土,主持《台湾日报》,而或横渡黄河,或入边塞苦寒之地,或登昆仑,或洒泪定军山下,或听歌扬子江头,盖当为时已不远矣。若夫归来,激以远游感愤之情,着笔于东方大陆之事,岂非必当写出留传千秋之大作之日乎?

其后,我自台湾归,在京岁余,始作此次之远游。虽足迹所及,不过六七省之一隅,不足以副吕泣、别天之所期望。夜半画灰,欲与知交纵谈形势者,亦岂为少也欤?不能起吕泣于九泉,而犹念别天,今又于途中闻其死讯,情何以堪!心忽忽不乐,飨食无味,虽执卷而无心展读。濑户内海一路风光,妩媚非不如旧日,然对之惟徒增寂寞之感。二十九日,船抵神户。未宿,径发,归京即奔别天之丧。面对其老萱堂,新寡妻,及嬉戏笑闹、不解忧为何物之幼儿,不禁垂下双泪。《禹域鸿爪记》至此搁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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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释:

(1)即大隈重信。大隈重信于幕府末期为激进尊王攘夷派之自由党。1898年曾与板垣退助联袂组阁,史称隈板内阁。1914年再度组阁,并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,对华提出“二十一条”要求。

(2)长泽别天(1868—1899),名说,别号半眼子、别天楼等。明治二十四年与内藤湖南、畑山吕泣等一同加入当时颇具影响力的文学结社政教社,参与过杂志《日本人》及《亚细亚》的编辑工作。著有弥尔顿评传《盲诗人》等。




本文选编自《禹域鸿爪》,部分文字已经过本号整理、编辑。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,不得用于商业用途,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。选编不易,转载请遵守基本规则,务必注明原始来源“勿食我黍”公号。不守此规矩的公众号,请勿复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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